剑饮杯尘

约稿请私信。

【琴花】不见春

*琴花,文人组,三无别扭琴×潇洒明亮花

*是重发。完整版见wb【云书渭北】搜关键词“琴花”自取

*累了但我就要发


不见春


沈别弦想,他大概是很讨厌谢雪成的。

沈别弦佞臣一位,据说手无缚鸡之力,唯有一身权术比海深。

前任光禄大夫沈渐家嫡长女儿是他亲娘,前任右补阙沈彦是他亲舅舅,按着这开局他本该是上京风流一纨绔,纸醉金迷六十年潦草此生,可惜在他娘沈小娘子生他的时候不太对,还没来得及定亲,且过了一年,沈小娘子郁郁而终。

沈别弦成了不知爹在何方的私生子,都说家丑不可外扬,他就是清贵了几辈人的沈家难得的那家丑。

这也不要紧,沈别弦不在乎。

沈别弦活了四十七年,足有二十七年在蝇营狗苟,迫害忠良,有人说他是唐皇麾下蛰伏暗处最利的一把刀。

是不是最利他自己也不知道,他敢笃定,他也许不是最强的一把刀,但绝对是最阴毒的那一把。

也有人想渡他,天真若谢雪成,要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。但更多的、绝大多数的人,恨不得生啖其肉,渴饮其血。

这些他也不在乎,别人如何想于他并无干系。世上哪怕有十万人想杀他,能全须全尾到他面前见着他的绝不到十数,这十数里,没有一个能生还。

反倒是谢雪成。也许世上只有谢雪成一个人对他的命没兴趣,不知怎的他却总能在他面前活着晃来晃去,从狗嫌猫不要少年时代晃到他暗无天日的青年时代,他总是在。好像上天要他们俩不对付,谢雪成总是见过他各种各样的难堪。

这么一来,自负如沈别弦,理所应当是讨厌谢雪成的。哪怕有一天他突然下令刺杀他,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沈别弦迟迟没有动手,留着他的命,一年又一年,直到谢雪成在他的生命里晃成了一种习惯。

一个人若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习惯,要比罂粟更难戒断。也许是这习惯使然,当年的谢雪成说要走,他忽然抬起了埋在案牍里的头。

那一年二十三岁的沈别弦嘴唇动了动,没有说出什么该说的,或者不该说的话来,只是淡淡一点头,“去吧。”

好像谢雪成此去不是同他道别,而是要起身出门给他买一屉包子回来。

谢雪成那张脸早年被吹捧作“春波雪霁”,合着他这名字,被不晓事的少年娘子众星拱月,人见了尊称一句“雪成公子”。知道的这是万花谷出来走江湖的才子,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江月楼旁馆子里逃出来的男花魁。

那张对于男人来说雅致俊美得过了头的脸不怕死地凑到他跟前,昵在他耳边,吹了口气,“沈大人,想在你这儿听见一句好话可真难呐,好赖我们算是朋友吧?友人远行,你不赠诗送别也便罢了,怎么一句‘一路顺风’也懒得讲了?”

沈别弦睨他一眼:“我讲了你便真能一路顺风?”

谢雪成看着他霜雪冻似的冷脸,并不恼怒,反而乐不可支,伸出根瘦长的食指去勾沈别弦的下巴,当然被躲开了。他笑眼常春,“这话说的,怎么这样认真?我左不过想从你这讨句吉利话罢了。”

沈别弦看似不为所动,“聒噪。”

谢雪成贴得更近,沈别弦迫近他浓密纤长的睫毛,以及他脸上几乎看不见毛孔、只在着光处看得见细密白绒的皮肤。经年累月书墨檀香将他腌入味儿了,使得一种糅杂的文人气化为香味,在沈别弦的嗅觉中刻骨铭心。

“你在生气。”谢雪成笃定道。“你不想我走吗?”

那青鸦羽小扇子似的睫毛近在眼前,几乎就要贴上他。谢雪成嘴唇形状漂亮,唇线清晰而略有些肉感,呈一种淡胭脂色。其实很适合用来接吻。这样不合时宜的欲念惊起沈别弦心中滔天骇浪,这一年他二十三岁,兴风作浪三年整,谢雪成却已陪了他十年。

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谢雪成有了离开的念头。可他在他身边呆了太久了,几乎在他心里生出根来,如今长成遮天大树要移植他乡,留下巨大疮疤的却是曾经根植的土地。

沈别弦面如霜,一如既往,好似什么也不能让他在意。

谢雪成真是没眼色又不要命。

他沈别弦是什么人?别人不知道,他还能不知道?

十六岁那年他亲手结果了一手养大他与自己亲如父子的舅舅,十七岁那年他亲手给他的外公送上一杯毒酒,十九岁他正式成为唐皇手中隐姓埋名的一把刀。二十岁那年他稳坐金银台,雨夜中弹了一支《春江花月夜》,待天亮他抱琴下天阶,水泊中已是尸山血海。他统领的鹰犬们在黎明中张牙舞爪,明明他滴血不沾身,他看着那些浑身浴血袍服精致的爪牙,却幻觉他是看着一尊千面镜,面前哪一个都是他的影子。

没有人不怕沈别弦,连他自己都恐惧自己,谢雪成一介白衣,哪里来的胆色不害怕?他还靠得这样近,凭什么靠得这样近?怎么敢靠得这样近?

他不怕死吗?还是笃定他不会杀了他?

谢雪成不知道他心里想了多少杂七杂八,他甚至仍然带笑,一根手指卷起沈别弦的头发,诱哄似的,声音有点哑,“你说一句舍不得我,我就不走了。”

这姿态做得太足了,傻子也该明白了。

沈别弦如遭霹雳,亘古不变的霜雪面具头一次开裂,裸露出最真实的手足无措来。

谢雪成那很“文人”的香气此刻好似带着热了,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钻,滚烫得很,烧着了,几乎要烧断了他理智的弦。

他、他在……他在勾引他!

这一句浮现脑海,沈别弦兀地推开几乎要挂在他身上的谢雪成,什么面子里子架子统统端不住,只剩下赤裸在脸上的惊惶与狼狈。

他仓皇地往后退坐两步,右手摸索自己的琴,直到将那琴抱在怀里,他的理智才堪堪回笼。

他看着谢雪成。

谢雪成被他推得趔趄,颓然跌坐席上。

“春波雪霁”的那张脸此刻终于不再笑,好在也不见悲,只是有些怅惘似的望着他。

沈别弦早不是十六岁那年窝进他怀里嚎啕大哭的无知少年了,他早就冷硬了心肠,干涸了泪腺,炼出了一重铜墙铁壁。

他不会心软,也不敢心软。

沈别弦面上重新结满了霜雪,铁青着脸咬了牙,这辈子的演技全用来发了恨声:“我看你是疯了!”

谢雪成并不起来,干脆侧了个身,半躺在席上,一手支着头,百无聊赖吊儿郎当,似笑非笑,“你怎么跟个被非礼的黄花大闺女似的?靠近了就要污了清白不成?”

沈别弦犟嘴:“你不当如此不庄重。”

谢雪成眨眨眼:“我本也就不庄重。”

沈别弦撇开脸:“你早该走了,我要务繁多,就不送了。”

谢雪成难得蹙眉:“当真?”

“如何当不得真?”

谢雪成骨碌碌爬起来,就是不肯放他,趴在他的案前盯着他,“我此去可是山长水远了。”

“你既去那便后会无期罢。”

“你舍得?”他不善罢甘休。

沈别弦亦不好对付,“从无不舍,何必有得?”

谢雪成道:“我陪了你十年。”

“你还会有很多个十年。”沈别弦见招拆招。

两厢沉默。

沈别弦其实很怕谢雪成不说话,好在谢雪成从不让他害怕。

到如今,有半炷香那么长的时间里,谢雪成不说话。

他豁然又笑了,“好吧,心如铁石的沈大人,各自珍重吧。”

他晃晃悠悠站起来,抖落下摆沾上的灰尘,向门口日光照来的地方走去。

沈别弦抱紧他的琴,在谢雪成看不见的地方,几乎想把自己蜷缩起来,像最年少时那样,蜷成一个单薄而孤独的少年郎。

谢雪成一只脚踏上门栏,忽然停下来,沈别弦皱着眉抬头看他,他并不回头,只淡声说,“我……”他没有“我”出来,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。

沈别弦没有留他一句,他也不曾回头一瞥。

要说当时,沈别弦什么情愫都很淡,光只是祈求那个背影,别回头,千万别回头。

我怕你一回头,就再也不甘心让你走了。

是,从来不是舍不得,这么温柔的情感不适合放在鹰犬沈别弦身上,他想,他只是犯了所有权重难支者都会犯的错,他实在是不甘心。

谢雪成消失在日光里,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。

沈别弦松了口气,他讨厌的谢雪成,终于不会再来他眼前晃了。

可更多的情感汹涌出来,像拔掉了一个塞子,于是表面的平静也荡然无存,暗潮汹涌摆在了明面上。

他不适应这样磅礴的情感,尤其谢雪成不在,他无所适从,也无处安放,他呆坐一会儿,轻轻抚摸怀中琴的弦。

手指顺着琴弦滑至护轸,有一个小小的凸起,唯有沈别弦自己知道,那是一个很小的机关。

那是掏空了琴肚设下的一方暗格,没有藏机密,没有藏剧毒,连个暗器也没有藏。什么用也没有,里面只嵌了一尊碎成两半的拇指大小的翡翠小佛,上面刻一小篆,是他午夜梦回摩挲过无数次的小字,闭着眼,化成灰,他也知道那是什么字,只是一字“春”。


沈别弦与谢雪成,非要说来当真是一地鸡毛由来已久。

且不说初识,光说他们刚开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几年。

沈别弦十三岁,娘死爹没影,家里不待见,外头看不起,唯有一个舅舅将他养在膝下,看在死去妹妹的份上把他当儿子疼。

别的大员之后早八百年入了太学,沈别弦自然没这殊荣,直到十三岁,舅舅想办法将他塞进了久负盛名的长歌门徵山书院求学。

那一年十八岁的少年才子谢雪成游至长歌门,与一众老头子相谈甚欢,诗歌唱和几轮,干脆留下来做了个小夫子,教书画。

那正是谢雪成声名鹊起的时候,虽不像如今一字难求这般浮夸,亦有时人争相趋之之势。他年少有才,风流蕴藉,更兼一身好皮相,为人处世自有一股令人歆羡的潇洒意气,老头们喜欢他,沈别弦那些大大小小的同窗更喜欢他,谢雪成走到哪里,哪里就前呼后拥。

没有人能不喜欢谢雪成——除了沈别弦。

沈别弦那会子傲气得很,年纪不大脾气好大,镇日脑子里塞满了“举世皆醉我独醒”,只觉得全天下都蝇营狗苟,唯有他是清醒的冰雪。他不巧很有几分聪明,在一众同窗之间脱颖而出,又格格不入。

人人都爱谢雪成,他却在背后同人刻薄:“不过是个仗着脸皮子哗众取宠没有几分真本事的烂俗人罢了。”

后来上谢雪成的书画课,见那漂亮夫子带的万花小童抱来一篓子书画,抖开其中一卷,画的是一幅《九骏游春图》,九匹姿态各异的奔马栩栩如生,在纸上春野中野性勃勃。更妙的是用色脱俗,画师很明白如何解决画面单调贫瘠这一问题,不同于一般水墨,笔锋勾陈山脉蜿蜒处点一痕水青色,恰如其分,好比女子首饰框架定后于簪头上点的翠羽。

沈别弦被他舅舅带大,审时夺度没学会,倒是传染上了爱古董字画的纨绔毛病,一时见猎心喜,全然忘记自己曾刻薄过人家“烂俗人”,难得老老实实坐了听讲,听那画好在哪儿,如何鉴赏。

放课了想寻那漂亮夫子问问那画,却见夫子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他那些同窗若是有尾巴,一定对着人摇得欢实,一口一个“先生”叫得发腻。谢雪成被围在中间,眉眼含着无边春色,浅笑之中轻风月,捏着一把纸扇摇一摇,打开一看,写的是“赛潘安”。

有的人卖弄,会叫人觉得他夜郎自大,有的人,却只会叫人觉得他无论如何都是有趣得可爱。谢雪成显然是后者。

这便没有他这个骄傲的孤家寡人挤进去大喊“先生”的事了,他也不走,倚在廊下,眼中看着春花轻絮尽随风,耳边听着他从来格格不入的热闹。

热闹散尽,耳边阒寂,他稍稍舒展筋骨,打算回学舍睡一觉,胳膊肘忽然捅到一段温软,他呼吸一滞,回头一看,竟是不久前热闹中心的主角。

他那胳膊肘还挨着人家的胸口,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。

沈别弦抿起嘴站定,见那风流倜傥的小夫子颇为不羁,没骨头似的趴在了栏杆上,一边侧过头看他,嘴角含一点惯常如春的笑。他眼里是有波光的,与廊下一池子碧水粼粼交相辉映,池水里映着长歌遍栽的绿松白梨,他眼里的波光映着一个臭着脸看谁都像欠了他钱的沈别弦。

沈别弦被他看得心跳漏了一拍,对他的评价成功由“烂俗人”升级为“祸水胚子”。

他做贼心虚似的别开脸,故意不去看他,臭着脸冷冰冰地说:“夫子有事?”

“倒也没有大事,”“祸水胚子”眨眨眼,“见个小孩儿独自在赏长歌春霞,便觉得他眼中美景少了一抹绝色,特地将这绝色给他送来。”

沈别弦抱臂挑起眉,“小孩儿说他可没瞧见哪儿多了什么绝色。”

“呀。”“祸水胚子”浮夸地佯装吃惊,展开双臂,抖了抖皂衣大袖,沈别弦却瞥见他腰身劲瘦,腰带上有一枚草似的银徽,想是他那师门万花谷的标识。他将自己整个人舒展给沈别弦看,张扬烂漫地笑,“我这人岂不正是你眼中最妙绝之景色?”

沈别弦一瞬不瞬,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儿犄角来,好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何方妖孽。

这人与沈别弦僵持一会儿,率先败下阵来,装模作样叹了口气,“小小年纪怎么就这般无趣了?老古板似的,真没意思。见你一个人在这站了半天,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乐子呢,看来是没有了。”

倒像是沈别弦扫了他的兴了。

他的骨头好似又垮了,软绵绵地趴回栏杆,沈别弦原本不打算再留,转瞬间又想到那幅《九骏游春图》,刚迈出去的右脚又收了回去。他向来是个小大人,学着长歌门中进出的士人拢着袖子站定,“夫子那幅九骏游春,可卖么?”

谢雪成这会儿又来了兴致,“你喜欢?”

沈别弦不否认,“可否割爱?”

他抽出腰间扇子,展开扇扇,“赛潘安”三个大字晃得沈别弦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这么装模作样一番,谢雪成故意拉长了声:“不——卖——”

少年老成如沈别弦,极少有像现在这般,攥着拳头想打人的时刻。

好涵养叫他扯出个皮笑肉不笑,“你多少钱收的?我可以出双倍。”

反正他舅舅钱多了烧的,不花白不花。免得他拿了钱镇日里流连青楼醉生梦死,还不如拿来买幅画。他自诩眼光不错,画师功力不浅。就算现在声名不显,再过个几年十年,必然是一画难求的主,到时这画的价值便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
“不卖,多少都不卖。”谢雪成道,“世上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,比如这画,那是我自己画来玩儿的,你要出双倍?怎么个出法?画两幅同我换不成?你乐意画,我还不乐意换呢!”

旁的都没怎么听见,沈别弦脑子里只剩下那句“我自己画来玩儿的”。

他自己画的?沈别弦当初刻薄的那句“仗着脸皮子哗众取宠的烂俗人”全然站不住脚了,不知怎的,他有些心虚,悄悄将“烂俗人”从心中划去了。

才么,的确是有几分,可惜了是只花孔雀。哪个读书人是像他这个样子的?太不庄重了。

那画也索然无味,他不要了。

他转身要走,谢雪成在背后叫住他,“卖是不卖,不过你要是喜欢,我可以送你。”

沈别弦回头,“什么条件你开。”

他看见那年轻过了头的小夫子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,他伸出手来,大概想要摸摸十三岁的沈别弦毛茸茸的头,当然被他避开了。

谢雪成落了空,竟也不恼,“好吧,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多世故,你是不是觉得不管什么东西都必须付出代价去换,否则就是陷阱了?嗯?这世上难道一个好人都没有了?可不能这么想……”

沈别弦不听他啰唣,对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并不稀罕。世人最讲究个尊师重道,他偏偏大逆不道,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:“条件。”

谢雪成有再多的说教都被堵回了嗓子眼,他难得有些气闷,又觉得跟一个小屁孩子置气很不潇洒,干脆摆摆手,“这可是你自找的,我师姐明日来接我师弟回青岩,我没了书童也不方便,干脆懒得找了,你来替他四个月,等他回来了你再走。”

谢雪成想得简单,他们这样一看就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愿意被他支使?不过一幅画,不要就不要了,大不了拂袖而去。

可沈别弦不一样,他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,当下便问:“你住哪里?明日我来找你。”

这还真就要走马上任成他的书童了。

谢雪成被反将一军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是隐隐觉得不妙。


翌日沈别弦还真到了他的住处。他初至千岛湖,人生地不熟,自然没有钱财和心力置办宅邸,便寻了在贺城开医馆的同门师兄家寄宿。

沈别弦七拐八绕找到一条小巷,在深处扒拉出一间挂着“药到病除”木牌子的小医馆。巷子很寂,院墙不高,上边伸出一树桐花来,正是时节,簌簌落着红芯子白花。

沈别弦平日虽不受待见,但家世使然,街坊尽是些达官贵人,从未直面过这般平民小巷。他犹豫片刻,还是敲开了小医馆的门。

开门的不是人,是个还没大腿高的小木甲人,不低头简直瞧不见这小玩意儿,不知道的还以为开门的是鬼。

小木甲人还会说话:“欢、欢迎光临。”

沈别弦连活人都不爱理,更别说小木甲人了。他也不客气,直接推门而入,屋子空间不大,四壁都贴着药柜药架。进了里屋,中间隔着道苎麻屏风,屏风外摆了几张矮几,在旁搁了几个蒲团,几上养了枝杏花,各式各样的书籍杂七杂八堆得满地。也不怕走水,就在满地纸堆之间,焚了一小炉香。

沈别弦额上青筋直跳,不知道狗窝和猪圈哪个词比较适合这鬼地方。他蹑手蹑脚避开那些书,走进屏风,见一张小榻,上边摊胡饼似的摊着“春波雪霁”谢雪成。

他四仰八叉,半点儿形象没有,被子早被他蹬到地上去了,只剩下一只小角勉强搭着肚皮,看样子睡得正香。

沈别弦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,只等到他翻了个身继续睡,终于忍无可忍,踢了踢他垂到地上的一只脚。

谢雪成闭着眼睛嘟嘟囔囔,“客来了?随便坐,我师兄还在他家里……一时半会儿不到医馆,等会儿吧,我再睡会儿……”

沈别弦忍了又忍,想一想画还未到手,竟真叫他忍住了,只立在小榻边,冰冷冷地说:“夫子,差不多该起了吧?”

谢雪成迷蒙间听见一句“夫子”,忽然醒了神,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,自己可能已经在学生面前堕了一世英名。

他睡眼惺忪坐起来,青丝铺了满肩,小窗格里透进阳光,空气中飘着细小的尘埃。

不到他胸口高的十三岁小孩儿笼着手站在那里,看着少年老成,穿一身水绿色长歌门的校服,神色冷漠,像结了层淡淡的霜。

他花了一会儿想起来这是谁,纳罕得很,没想到这少爷当真来讨苦吃,做他这一介白衣的书童。

他伸手捞了把垂在眼前的长发。被他用作睡袍的是师兄的旧衣,对他来说过于宽大,原本堪堪罩在他身上,这样一动作,肩头那层布顺着轮廓滑下去,袒露出他半边白皙的肩,以及半边胸膛。

沈别弦觉得这个人愈发不像话,不止不像话,往难听了说,简直有辱斯文。

他清咳两声,希望他这夫子能自觉些,莫再叫他看笑话。

可谢雪成像是睡多了后劲未消,蒙着坐了一小会儿,看着他抓耳挠腮,“沈……”

沈别弦淡声提醒:“沈别弦。”

“啊,好吧。”谢雪成向他眨眨眼,“小别弦,你吃过早饭么?”

沈别弦被那句“小别弦”酸倒了牙。

“换个称呼。”

“讲究。”谢雪成简单评价道。明明他也没阴阳怪气,可沈别弦还是觉出了几分拳痒,又听他说,“那小弦儿,你吃过早饭吗?”

小弦儿咬紧了后槽牙。

过了一炷香,他云里雾里被谢雪成拽到了一家混沌摊,他一声没出,过不久面前已经摆了一碗鲜汤混沌。

谢雪成问他吃辣么?他麻木地摇摇头。谢雪成看着竟有几分遗憾,不多会他自己那碗鲜汤上飘满了红油。

谢雪成嗦了口辣汤,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,慢条斯理地吞了只小馄饨,汤面的热气蒸上他那张雅致的脸。

沈别弦自己不吃,坐得端端正正,光是看着谢雪成斯斯文文地吃完了一大碗红色的馄饨。

待他喝完最后一口汤,沈别弦尽职尽责地给他递去一只手帕。

小夫子受宠若惊,特地道了谢。再度简单地评价道:“体贴。”

沈别弦八风不动:“书童,职责之内。”

谢雪成点头:“敬业。”

不知为何,沈别弦一对着这个人,拳头动不动就自己会痒。

这个人眼巴巴地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推到他面前,“尝尝鲜?”

沈别弦原本是想尝一口,瞟了眼谢雪成那眼神,要去拿筷子的手指出师未捷身先死,他抿了抿嘴唇,好赖没笑出来,维持住了他冷漠的形象。

他将馄饨推回去,“你都吃了吧,我吃过了来的。”

谢雪成说着那多不好意思,话音未落已经在汤上淋满了红油花椒。

沈别弦没忍住,又加了句:“这顿我请。”

谢雪成浮夸地表示有徒如此夫复何求。

这看着纤细的小夫子出乎意料能吃,待他吃饱喝足,桌上堆了六个海碗。

“啊,我想起来了,其实今日休沐,”谢雪成后知后觉,“你不必来。”

沈别弦彼时认死理,同他算这笔账:“那可不成,说是四个月,那就是四个月,少一天我都不会赖账。”

“你这小孩儿。”谢雪成愁道,“怎么这么一根筋呢?”

这岂不是说,这四个月里,他不能去花楼喝酒,也不能去赌坊鬼混?

本来想着休沐,出去松松筋骨,沈别弦一来,这倒好了,哪儿也不能去了。他自己已经“五毒俱全”了,可总不能把别人家小孩儿往沟里带吧?

沈别弦可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,光觉得这看着光鲜其实乱糟糟的夫子就是欠收拾。那狗窝能住人?他看了就难受。他向来见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一天不把那狗窝收拾齐整,他就一天顺不下这口气。

说好是四个月,可实际上他们形影不离的日子,却几乎维持了十年。


十年。


如今想来,当年那个骄傲又刻薄,早熟又难免幼稚的沈别弦,也已经消失在世上很久了。

谢雪成走了。他了解他,胜过了解他自己,他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,就绝不回头。在这一点上,他们难得有些昔日师徒的影子。

他像个溺水的人,抓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,抱紧了他的琴。

阴影处悄无声息步出一团影子,恭敬地向他一揖,“大人此刻派人去堵截,还能将他追回来。”

“为了你自己着想。”沈别弦面无波澜,“如果你不叫谢雪成,那就不要为我提任何一条建议。”

影子忽觉得背后一凉,下意识要捂住耳朵,然而太晚了,那端坐着的温文尔雅的恶魔已经拨弦,那乐声诡异得耸人,仿佛透过耳膜,却直达了他的灵魂。

下一刻他不受自己控制,已拔出了腰间佩刀,刀尖朝里,对准了自己的肚子。

他出了一身冷汗,他知道如何求饶都没用,他自己的刀由自己的手握着,正蓄力要刺穿自己。

他忽然大叫一声:“大人!”

握着刀的手停住了。

沈别弦冷冷瞥他一眼:“讲。”

“我都说!是那位指使的!他说谢先生可能是您的软肋,让卑职从中试探,如果是,再将他控制起来,作为牵制大人的利器!卑职、卑职也是猪油蒙了心……父母妹妹都在那位的手里,我没办法啊大人!您放过我这一次,以后我就是您最忠诚的狗!您想知道什么?卑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!”

影子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暂时停止了蓄力。

他稍稍松了口气。

沈别弦站起来,向门口踱了几步,大团日光簇拥了他,使得他的轮廓有些模糊。

影子提到嗓子眼的恐惧重重落下。

下一刻,他却猝不及防睁大了眼,眼见着手中的长刀被他狠狠灌入自己的胸膛,血溅三尺,最远的那一滴落在沈别弦脚边一寸的地方——一滴都没有溅在他身上。

“咚——”

尸体死不瞑目,重重倒在沈别弦方才端坐的地方。

另两个身影从阴暗处现身,默不作声地处理了他们的旧同僚。

沈别弦望着青天白日,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望,只是慢条斯理地说,“我不需要会说话的狗。”


这一日沈别弦很晚才回府邸,以往有谢雪成等着他,再晚也会为他留一盏灯。今晚该没有了,以后也没有了。那么他的府邸,就再也没有了回去的意思,左不过一个落脚之处罢了。

他踏入府门,穿过中庭,眸中蓦然亮起一抹光——那盏灯还亮着,一如既往。

古怪得很,这是他的府邸,是他的财产,在这一刻,他竟近乡情怯起来。不敢靠太近,怕惊扰了一场梦,不甘靠太远,哪怕是梦也想将这点灯火拥入怀中。

红尘多少年,这是唯一一盏为他而留的灯。

沈别弦木木地立在庭中梨花树下,静了一会儿,理好衣冠,确保自己一丝不乱,这才板好脸快步推开那扇门。

真是那不要命没眼色又欠揍的谢雪成。

他竟还不走?

沈别弦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滋味。

谢雪成睡着了,伏在案几上,四周堆杂起来的书籍与公文挡住了他半个头,罗合里烧出香气,地上摆一盏汉宫豆形灯,黄铜侍女小人儿跪坐着托起一豆橘黄的光。

谢雪成被这些东西簇拥着,一个人就支起了沈别弦全世界的热闹。

沈别弦深吸一口气,向他伸出手,犹疑一会儿,还是将他从案几上挖起来,拢进怀里。谢雪成竟还不肯醒,在他怀里蹭了蹭,寻了个舒服的地继续睡。

他拿他总是没办法。沈别弦无可奈何,干脆将他拦腰抱起来,一步一步向床榻走去。

这会儿谢雪成倒是清醒点了,迷迷瞪瞪张开一点眼,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含糊不清,但多年默契,别说梦话,他做个唇形,沈别弦都能知道他要说什么浑话。

他听见他嘟囔:“生辰快乐……长寿面自己吃。”

沈别弦脚步一顿,回头去看谢雪成方才趴着的案几,原来乱七八糟的书堆中间,放了一只不显眼的菱花小食盒。

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生辰,谢雪成倒是每年不落,虽然他抠门得要命,每年都只给他煮一碗长寿面。小气归小气,却是年年如此,雷打不动。

沈别弦一下就明白为什么谢雪成还在这了,因为他记得今日是他的生辰,他要给他煮一碗长寿面。哪怕可能是最后一碗。

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,在他心里发出细微的声响。他再多的纠结与矜持,在这时统统变成了笑话。

“太蠢了,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。”沈别弦望着怀中人,“白天不走,以后可就再也别想走了。”



—wb见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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