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饮杯尘

约稿请私信。

【羊花】同尘

*微虐预警。小短篇一发完。


同尘


我第一次见到裴雪弃在二十年前的冬天。

我十六岁,刚拜师一个月,从家里的边缘人摇身一变成了个小道士,有了个吊儿郎当的师傅李期声。

拜师那日李期声说,纯阳武学剑气分宗,不巧他都会,问我要学哪个?

我说,剑宗吧。哪个男人小时候没有个仗剑走天涯的梦呢?我以为气宗学的是隔山打牛,日后才知道,原来气宗也逃不过一把剑。

总之,我成了个剑宗弟子,江湖人称,剑纯。

那一年的冬天,李期声的万花挚友裴雪弃自青岩上华山访友,李期声凌晨就起床折腾,把新做的道袍翻出来挑了又挑,打扮了数个时辰,才抖一抖袖子,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去山门前等客来。

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裴雪弃。

我至今也想不通,明明他不是我见过最美的人,也不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,但他站在那里,就是最特别的一个,无端令人心折。

后来我才知道,那叫一见钟情。

当时我不知道,我就是忍不住看他,看一眼,再看一眼,直看得李期声不高兴,他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,说,“这孩子怎么半点儿礼数也不知道?贵客上门,怎么好一直盯着人家看?”

我赧然地道了歉,李期声便领着他东瞧瞧西看看,话比平时还多了两番,活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。

我便跟在他们身后这看看那也看看,路过一水儿雪松几只丹顶鹤,又路过拴着葫芦骑着黑驴正要下山的师祖,几个小道童想是认得裴雪弃,屁颠颠跑来找他要糖吃。裴雪弃当真从袖子里摸出几块米糖,一一分发给小道童。这糖吃起来粘牙得很,又甜又腻,也就只有小孩子喜欢吃。

……哦,还有李期声。李期声笑嘻嘻地也找他讨糖吃,裴雪弃自然是给,他还捏在手里,李期声便凑过去,用嘴叼了,我看见了,他的嘴唇擦过裴雪弃的指甲盖。

裴雪弃也不生气,只是笑笑地揶揄他,“多大的人了。”

从那一天起我就懂得了,他们的关系一向是这么好的。

入夜李期声邀好友夜谈,秉了烛,围着一只火炉,外面夜雪正落,压得雪松折腰,吱呀吱呀地响。

裴雪弃细细煮着茶,李期声与他对坐着琢磨他们下到一半不了了之的棋。我在边上被李期声打发了背诵剑谱。

裴雪弃斟了两杯茶,一杯推给李期声,一杯端了给我,我有些诧异的,闷声接过,这时感到裴雪弃一只手悄悄给我塞了一个小玩意儿,我去看他,他朝我眨一眨眼。

我偷偷打开手心,那是一枚小小的,我白天没能得赠的米糖。

我想他是误会了,以为我一直看的是他的糖,其实不是,我看的是他。

所幸他并没有多看我一眼,回了李期声对座,慢条斯理,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。

我偷偷看他,见他啜饮一口,声音轻飘飘的,“茶是好茶,只是若如今是春天就好了,上品毛尖,春天品来更得趣味。”

后来我便习惯了,他总是有这么一套自己的道理。

当年的李期声灵光一现,兴头起来,叫他等着,自己翻出一水儿白的青的紫的压箱底的俗家时的衣裳,统统拿剪子绞了,扎成一朵朵五色缤纷的绢花儿。又拖出一只吃灰久矣的九枝灯架,将那些绢花一朵朵别上去,乍一看好像繁花开了满树。

李期声嬉笑着说:“喏,现在这里开花啦,小花儿,春天我给你送来了。”

裴雪弃抚掌大笑。

我一直记得那一天,我和裴雪弃相遇的第一天,对我来说那是此生第一个黎明,但对于我的师父李期声来说,那只是寻常而已。

李期声并不是什么真君子,他也不坏,就是人风流了些,明明是个道士,一辈子却没清修几天。奈何他天赋异禀,无论是诵经、法事、卜卦,还是武功,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佼佼者。

我则愚笨得多,我白天练剑,夜里练剑,风霜雨打也练剑,依然追不上他的脚步。我这辈子是学不会他的为人处世了,但总得有一样,我要越过他,比他强一点,这样裴雪弃来看他时,说不准也能顺便看到我。

日子久了,裴雪弃就打趣我眼里只有那把剑,再看看我师父,倚红偎翠,身边环肥燕瘦,从没断过。

我依然抱着我的夜话白鹭不说话。

其实我是有话说的,我想说,假如你能回头看看我,我就不要剑了。但我没有说出口,以后也不会说出口。

我也见过李期声同裴雪弃吵架,起因是李期声又撩拨了胡玉楼里一个姑娘,那姑娘要他带她走,被他拒绝了,那姑娘便闹自尽,折腾了好一阵才消停。

李期声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,自同那姑娘说开了便再未去过。

裴雪弃劝他,“风尘沦落人也是人,你不当如此待她们。”

李期声嗤笑:“我这点儿把戏还不够她们看的,你情我愿各取所需逢场作戏罢了,这有什么的?怎么,你吃醋了?”

李期声也许没看见,也许看见了当作没看见。反正我看见了,有什么东西从裴雪弃眼里飞快地逝去了,抓不住来不及——他没有再理会他,垂下眼,继续看着手里的一卷书。

我偷眼去瞥,见他看的是一本被翻得起卷儿的《黄帝内经》,他早该背会了,不知为何,还要一遍遍看,一遍遍批注,到如今,那本书的空白处满是他的字迹。

翌日李期声带我从青岩回了华山,好几月没再去。

没想到短短几月,安禄山起了叛乱,到处开始打仗。

李期声带着我在外晃荡,目睹了民不聊生,一顿心惊肉跳,又拖着我往青岩赶。

路遇他以前一朵烂桃花,不知是哪个楼里的姑娘,正被一群流浪汉撕扯。

我当即出了剑,可我学艺不久,自己还是三脚猫功夫,他们人多势众,我属实不是对手。我挨了几拳,再多的打没有挨上,李期声出手了。

我得承认,李期声平时看着像个花花公子,可他一拔剑,就是一位一夫当关的剑仙。

流浪汉们重伤了几个,剩下的落荒而逃,那满身狼藉的女子只剩一口气,眼看就要死了。

李期声在女人面前向来是温柔的,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。

他问她可还有什么心愿,那女子摇摇头,只问他,“我一生只做了这么一件好事,却落到如此下场,是我做错了吗?”

原来起因只是她看不过眼,分了路边一个孩子半个藏了数日没舍得吃的饼。谁知道孩子想要更多,寻了同伙来抢,饼没有更多了,那些男人们又看上了她是个年轻女人,一直蹂躏至此。

我不禁唏嘘,却听见李期声淡漠地回答她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那女子终究是死了。

我与李期声埋葬了她,我在路边寻着一朵风中摇曳的野花,替她折了,簪在她的小坟包上。

我想,福生无量天尊,下辈子叫她托生个好人家吧。

李期声催我快走,我多留不得,匆匆跟上他,我们要去青岩。

待终于见了好端端的裴雪弃,李期声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放下,连那股仿佛他与生俱来的淡漠也暂时融化了,他眉目舒展开,嘴角勾出一个笑,“来了。”

裴雪弃近来隐居,万花谷世外桃源,战火蔓延不到这来。

世内如何他一概不知,李期声将一路见闻与他烹茶时一一说了,说到那女子,裴雪弃微微皱起他悲天悯人的眉,他说,“不是她的错。”

我与李期声都知道他在答她濒死前的那句问话。

我不知如何是好。

李期声调笑道:“大慈大悲观世音裴雪弃。”

裴雪弃意味深长看他一眼:“纯阳的雪很冷吗?”

李期声摇头晃脑:“尚可。”

裴雪弃说:“物以类聚,同类总是擅长相互取暖,你在纯阳,想也是不冷的。”

他骂李期声心冷。

事实就是如此,李期声就是这么一个人。他看上去有多少情,心中就有多冷漠。

他说他修道只是因为六岁那年他爹娘听说纯阳管饭不会把他饿死,他玩女人是因为他觉得很无聊,随便找个人消遣。至于别人会不会难过,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?

他就是这么一个人。他只有那么一点点零零星星吝啬的感情,从中分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给纯阳宫,又分了很少的一点点给我,剩下的所有,全都给了裴雪弃。

但他不承认,所以裴雪弃就不明白。

他倔,裴雪弃也倔。

裴雪弃拾掇了他为数不多的行李和一只硕大的药箱,说要出谷。

李期声气得跳脚,头一次骂他,他说,你疯了?外面正逢乱世,别人做梦都想躲进万花谷这样的世外桃源,你倒好,你要出去?你脑子装的是什么?

裴雪弃恍若未闻。

李期声在他边上上蹿下跳,他不胜其扰,最后告诉他,“若我出谷行医可活一个人,纵我死了也不亏,若活二人,那我死了也值当,若活千万人,虽挫骨扬灰吾亦往矣。”

我知道裴雪弃是打着挫骨扬灰的主意出谷的。

我都知道了,曾被裴雪弃引为知音的李期声更知道,我想他终究放不下。

他带着我和裴雪弃一起上路了。

也不是没有过同舟共济的时候。

至少在那几年,裴雪弃济世行医,李期声为他保驾护航。

好像一切都在好起来,失地慢慢收复,裴雪弃初心不改,李期声也被磨砺得沉稳,骨子的冷漠正在化去。连我的剑也越来越快。

可惜——

天意弄人。

裴雪弃和李期声的最后一次争吵还是因为一个女人。

那是个染了疫症命不久矣的小姑娘,对李期声一见钟情。

李期声摆明了对她没意思,只是随着裴雪弃进进出出照顾病人时习惯性摆出一副温和的假面,小姑娘一颗心却还是系在了他身上。

那日狼牙残兵突袭,大约是想抢些吃食钱财的,小姑娘病中害怕,跌跌撞撞去寻他,没寻着他的人,只寻着几个正翻箱倒柜的狼牙。

是我先发现的她,她的尸体就高挂在李期声的帐篷上,脚下是一滩血,一直流进帐篷里。

李期声去了哪里?他去寻了裴雪弃。

裴雪弃沉默了整整一天,直到将那姑娘下葬,裴雪弃对李期声说:“你好歹应该同她道一声别。”

李期声说:“我不喜欢道别。”

“她喜欢你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李期声道,“但这其实和我并没有关系。”

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冷漠是化不去的。

纵使我和裴雪弃其实都明白,李期声并没有做错什么。

裴雪弃与李期声大吵了一架,我第一次知道,原来裴雪弃这样光风霁月的君子说话也可以那么刻薄。最后是李期声说:“我们都冷静几天吧。”

裴雪弃扭头进了他的帐篷。

再后来……没有后来了。

李期声冷静了后半辈子。

谁也不知道身强力健的李期声何时染上了时疫,更不知道裴雪弃是用了什么法子将他治好的。

我只知道李期声病重不醒那几天,裴雪弃衣不解带,细致入微地照顾着他。

李期声的病好了,裴雪弃却病倒了。

有一个众所周知,但极少有人说破的道理——医者难医己。

我想,裴雪弃是喜欢春天的,但他死在大雪纷飞的天气。

他在李期声的怀里咽了气,好像睡着了。

到这时候,李期声一遍遍梳理他的头发,一言不发。快天亮时,他才敢轻轻地吻他的额头,也许是这辈子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

李期声问他,“谁喜欢我都跟我没关系,因为我喜欢你,我只喜欢你。我喜欢你很多年、很多年了,你喜欢过我吗?”

他问:“你喜欢过我吗?”

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了。

但我知道答案。

裴雪弃临死前,手中紧紧攥着的,只是一朵老旧的,支离破碎的绢花。

李期声自己都忘记了,那是我拜师第一年,他与裴雪弃围炉夜雪,裴雪弃叹了口气,若是这时是春天就好了。当年的李期声兴致勃勃翻了旧衣服来,一件件绞了,扎成一朵朵春天,挂在了一只灯架上。

他对裴雪弃说:“我把春天给你送来啦。”

这是一个如今只属于我的秘密。

裴雪弃没有等来春天。

我也永远不会把秘密说破。



—完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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